新京报讯(记者 周怀宗)在山东蒙阴县野店镇烟庄村,有一片苹果保护区,其中有些苹果树树大根深,几乎和共和国同龄。 1947年5月,华东野战军在陈毅、粟裕的指挥下,在孟良崮一举歼灭了国民党精锐部队整编七十四师及援军一部,共32000余人。战役期间,就在离孟良崮北方不远处的小山村烟庄,六个当时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,带着全村妇女,昼夜不眠,为前方战士做布鞋、烙煎饼、运送弹药粮草。她们就是被称为支前模范的“沂蒙六姐妹”。 70多年后,当年的荒山已经变成林海,包括烟庄村在内,整个沂蒙地区多年来绿化荒山,保护生态,又因为特殊的岱崮地貌,而成为世界地质公园。同时,沂蒙也是最早脱贫的革命老区私自造烟的村子,早在1996年,就已经全面脱贫。 烟庄村六姐妹故居门前,放着当年支前的独轮车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烟庄村的苹果故事 烟庄村,当地人一般都是直接叫烟村。68岁的郑卜奎坐在自家的院子里,孩子们都在城里工作,只有他在村里,种着8亩果园。刚刚忙完一阵,难得有一段休息的时间。 郑卜奎的母亲,是当年“沂蒙六姐妹”中的伊淑英,已于2016年6月去世,她也是“六姐妹”中最晚去世的一位。 郑卜奎在烟庄村生活了一辈子,一边种地,一边在村支部工作。 烟庄村原本没有苹果,新中国成立初期,一名参加过孟良崮战役的老战士,转业回到东北,吃着当地的苹果,想起了奋勇支前的沂蒙老区人民,想让老区人民也吃上苹果,就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。1951年秋,毛主席收到信后发出了种苹果树的建议。1952年,国家支持沂蒙老区建设,拨专款从辽宁省调拨12万株苹果苗木,在蒙阴及周边县80个村建成6000多亩苹果园。 在烟庄村,有一片苹果树保护区,这片保护区,就是当初建的苹果园,共28亩200多棵苹果树。 种了半辈子苹果的郑卜奎经历了烟庄村从穷到富的整个历程,村子最早的苹果园建成时,他刚刚一岁,在此后许多年里,这里的苹果都没有规模化,村民更多还是种植花生、地瓜等粮食作物,“那时候,吃饱饭都难”,他说。 改革开放后,烟庄村大力整理荒山,开发出数千亩山间果园,主要种苹果和板栗。荒山果林支撑起了最初的经济发展,如今,全村人均一年纯收入已经超过1万元,半数家庭,年收入能达到10万左右。近几年,苹果价格不错,村里收入最高的家庭,能达到20万元左右。 和村民相比,村集体的收入却非常薄弱,村里没有什么企业,作为“六姐妹”故乡,旅游业能为村里带来一定的收入,但村集体的收入并不多。 民富村穷蒙阴县 在蒙阴,村民收入高、村集体收入低是普遍现象,几乎所有的村子,都有和烟庄村类似的现象。 孟良崮山下的东孟良崮村,是一个合并后的新村。2014年,东孟良崮和周围的三个自然村合并,在东孟良崮村集中建设新村,如今,已经建到第四期,远远望去,蓝顶白墙的二层小楼连成一片。 东孟良崮村二层小楼连成一片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搬迁之后,原本的村庄腾退复耕,多出来不少地,有一部分承包给村民,没人承包的,村里通过土地流转来实现效益,村支书徐玉成告诉新京报记者,村里流转的土地一共800亩,这是村集体唯一的收入,每年26.8万。 相对村里的收入,村民收入要好得多,徐玉成说,“目前村里的人均年收入为1.3万元,在周边算中上游。村里人在农闲的时候,还会在附近的工厂打工,也有一部分收入。其实这样也很好,村民富了,就是村里富了。如果反过来,村里收入高,村民收入低,反而不好”。蒙阴县一位领导曾表示,百姓富了,就是最重要的政绩,村集体经济当然也要发展,但够用就好,村里钱多了,未必是好事。徐玉成很赞同这个观点。 王芳一家人,也是合并时从山上搬下来的,她原本的村子离孟良崮很近,旅游的人多,她在山上开一家农家乐,迁居以后,农家乐还开着。 新村都是联排小楼,独门独户,还有一个小院,和原来的山村相比,水、电、燃气显然更方便,“以前在山上的时候,条件很差,连条走车的路都没有,没有姑娘愿意嫁到村里。但现在,没人嫌弃我们村了”,王芳说。 长在果林里的村庄 蒙阴多山,家家户户的地,大多在山上,新中国成立之初,这里的村民们就开始在山上种果树,苹果、桃、樱桃等,既能绿化荒山,又有经济效益。即便是著名的孟良崮战役所在地,半山腰上,也都是农民种植的果树。 站在孟良崮的最高处,无论望向哪一边,都是一片深绿。2018年12月12日,生态环境部发布《关于命名第二批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实践创新基地的公告》,蒙阴县榜上有名。 2019年5月22日下午,孟良崮山下,西孟良崮村下辖的自然村横山后村村口,村民石大姐的两桶樱桃快卖完了,时间还早,她还得去山上的地里再补充点儿,在那儿,石大姐的丈夫已经摘好了半桶。 石大姐在路边卖樱桃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石大姐家种着三亩多山地,有自家的,也有租种别人家的,主要种樱桃和蜜桃。两个儿子上大学,对她来说,负担不轻,农闲的时候,也会到附近打工,得益于水果产业的发达,附近有不少食品加工厂,自家的水果卖完了,石大姐有时候也会去上班。 西孟良崮村也是合并村,如今共有452户1520人,村民主要以种植蜜桃、樱桃、黄桃、板栗为生,人均年收入1.5万元左右。 和东孟良崮不同,西孟良崮没有流转地,上世纪九十年代末,村里把荒山承包给村民,“因为是山地,不好量,一开始都是按片承包的,大概估摸个数字,就承包给村民了,一亩地2块钱。第一期承包期结束后,涨到1亩20多块钱,目前一共租给村民三四千亩,村里一年可以收到租金10万元左右私自造烟的村子,这是所有的收入”,村支书张玉坤说。 10万元的收入,勉强够维系村干部的工资和基本办公费用。事实上,在租金上涨之前,村里一度连笔墨纸张的钱都不够,更不用说村干部的工资了,“以前村干部的工资一直欠着,去年才把退休的村干部工资补齐”,张玉坤说。 在横山后村,上山的水泥路不仅可以通到每家门口,也能通到每家地头,从山下的到山上的地里,石大姐开着农用三轮车,一路上坡,就能到自家的樱桃园,村里也早通了自来水,“这些都是政府投资,村里投入得少,只有每家每户从主路入户的小路,村里补助了一部分。” 村委会并非基建的投资主体,“主要的花销有几方面,村两委6个村干部的工资,每个人每年也就1万多点儿,还有办公用的笔墨纸张,村里做宣传时用的公示牌、制度牌,剩下就是抽水抗旱时村里要出电费。现在的10万元,可以维持收支平衡了,以前不行”。 村里收入10万就够了 距“六姐妹”故乡烟庄村不到20公里的常坪村,村支书王业勇甚至在为10万元的村集体收入而发愁。 常坪村从2000年开始发展蜜桃种植,目前已经有2000多亩蜜桃,人均年收入1.4万元左右,种地多的,人均可以达到3万元。 和东、西孟良崮村不同,常坪村没有机动地,所有的地都分给村民了,这意味着村集体没有任何创造效益的资本。 “村里分过两次地,第一次每人1亩,村里还有机动地,后来又分了一次,村里就没有任何地了。村里就是这样,没地,就没收入”,王业勇说。 事实上,第二次分地,不算是承包地,而是租赁形式的,租赁的村民,每亩每年要向村集体交20元左右的租金,“总数是5万左右,这是村里所有的收入”,王业勇说。 村民富了,村里还穷。 2018年,政府投资在村里修了1.7公里村道,这一项目需要村集体投入一部分资金,但常坪村没有资金,“幸好,村里的河道里有沙子,那个不要钱,村里组织人挖沙子,算是投入了”,王业勇说。 “村集体一年5万元的收入,还不如村民一家的收入。一户村民,一般的年收入在六七万,好一点儿的10万往上,村里收入确实太少了”,这使得王业勇计划的许多事情都难以开展,“基础建设方面没什么问题,基本上都是政府投资,主要还是蓄水抗旱、村里一些公共设施的养护维修等需要资金,但村里几乎没有任何能力做”,王业勇说。 今年以来,山东大旱,蓄水抗旱的任务格外重要,尤其是种植水果,更需要水,王业勇说,“生活用水没有问题,村里有自来水,也有井,这里地下水还是很丰富的,打个三五十米,肯定有水了。但浇地不行,村民浇地,还是大水漫灌,很难做到精准的滴灌,需要的水更多”。 王业勇希望增加村里的收入,他的目标是翻一番,“10万元就差不多够了,包括村干部的工资、村委会正常运行的费用、蓄水抗旱的费用,以及维护公共设施的费用等,也就够了”,他说,“村里的公路、自来水等大的基建项目,基本上都是政府投建,村里只是负责日常维护,钱多了也不太好”。 美丽乡村的另一面 蒙阴县城东北30公里处的岱崮镇大崮村里,一直到2013年,都没有一条像样的路。 近年来,蒙阴县大力发展蜜桃产业,全县种植60万亩蜜桃,几乎涵盖了大部分村庄,大崮村也是其中之一,村里3000多亩地,绝大部分种桃,村民人均收入过万。 大崮村支书王均照(左一)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但在村支书王均照看来,大崮村的潜力还远远没有发掘出来。 大崮村背靠大崮山,大崮山是典型的岱崮地貌,这是沂蒙山区独有的世界级地貌。大崮山海拔628米,崮顶高25米,周长达5公里。因山体庞大,气势磅礴,故名大崮。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,这里都发生过激烈的战斗,著名的大崮山保卫战就发生在这里,如今,大崮山顶还保留着当年八路军兵工厂的遗址。 2013年,在外做生意多年的王均照回村接任村支书,开始计划开发大崮山的旅游资源,“村里没什么产业,也没什么收入,想发展起来不容易”,王均照说。 想发展旅游业,村子太难看了不行,王均照当村支书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修路、改造民居。“村里没钱,感觉做这么多事情很难,其实真做起来,没想象的那么难,民居的设计,是镇上派来的一位干部,学过园林设计,这些都是他帮忙的。我们这里的山上,都是页岩,捡回来就能修路、装饰房子。村里不用的农具,拿出来整理一下,就可以做成民俗景观”,他说。 大崮村把废弃的小磨盘也做成了景观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如今的大崮村,每座房子周围,都被鲜花围绕,薄厚均匀的页岩,也成了最合适的装饰物,墙上、路边随处可见,村子中心,数十个废弃的小磨盘,被穿起来,嵌在一面中空的墙上,就成了一处处独特的景观。 几年来,大崮村建成了生态种植、养殖、采摘、观光旅游为一体的农业生态公园,引进外部投资,与农民合作社、农户三方共同合作经营,此外,部分乡民还开起了农家乐、民宿,“做得好的,一年也能收入七八万”,王均照说。 【记者手记】 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? 从荒山到林海,沂蒙人用了70多年。 从新中国成立之初,沂蒙老区各个村庄,就开始绿化荒山。孟良崮战役所在地,原本是一片光秃秃的山,但在今天,站在孟良崮的最高处,无论望向哪一边,都是一片深绿。 改革开放后,整理荒山、种植经济林成为沂蒙的致富之路,一望无际的绿水青山,都是当地村民数十年来栽种的,这种绿化是渐进的,且是村民自发的,山上的树木,大多数是果林。 在工业化推进社会发展的历程中,沂蒙或许是一个特例——不必工厂林立,不用付出环境恶化的代价,就可以致富。据当地一位干部介绍,在改革开放之初,沂蒙地区就确立了生态发展的路线,数十年来,执政者换了一茬又一茬,但最初定下的路线,没人能改,不管谁来,都不能动。 人与自然达成了共生,荒山绿了,人也富了。 值得注意的是,因为缺乏集体产业,村集体的收入堪忧,当地干部介绍,在蒙阴县,村集体的收入普遍不高,一般都在几万到几十万之间,“村集体当然需要收入,但村集体的钱太多了,也未必是好事”,他说。 这并不只是一个人的观点,事实上,在走访中,哪怕入不敷出、亟须增收的村集体,村干部的要求也并不高,如常坪村的村支书,期望值也只是10万元。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,“藏富于民”是最重要的经济思想之一,《论语》中说,“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”。 现代社会中,政府的公共职能比传统社会更多,所以“藏富于民”还是“藏富于国”一直争论不休。但至少在农业发展中,在集体经济的层面,“民富”或许比“村富”更重要。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影 王巍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范锦春 (责任编辑:admin) |